探訪江蘇首個兒童安寧療護病房:讓重癥患兒在愛與溫暖中離開
小的兩個月,大的不超過14歲。
有的患惡性實體腫瘤,有的得了白血病……住在這里的孩子,生命最多只剩下6個月的時間。
這里是南京市兒童醫院315病區“彩虹之家”——省內首個兒童安寧療護病房,同時也是江蘇唯一在兒童醫院內設置的安寧療護病房。2020年以來,已有30個孩子在父母親人的陪伴下,在這里安然離世。
“最后的家”陪伴病童走完最后一程
春日的一個下午,7歲的男孩默默閉著眼睛,輕輕地呼吸著,陽光灑在他的臉上。
患神經母細胞瘤3年、復發1年。癌痛難忍時,默默總是蜷曲著身體。進入“彩虹之家”后,在皮下鎮痛裝置的作用下,他比之前睡得好。最后的時光,默默的爸爸、媽媽和奶奶陪在他身邊。爸爸陪他玩能發出五顏六色光芒和模擬槍聲的變形金剛和拼圖玩具,媽媽給他讀《小王子》,奶奶則經常給他做拉伸按摩。
如果不是墻外掛著“安寧療護項目”的牌子,來訪者很難將“彩虹之家”與死亡聯系起來。這個約40平方米的房間,像一個溫馨的家,有沙發、書柜、冰箱、微波爐,還有一個神奇的樹屋,里面“住著”各種各樣可愛的玩具。房間內,除了一張常規病床外,還有一張雙人床,方便爸爸媽媽能一直陪在孩子身邊。
普通人可能無法理解,安寧療護對于重癥病童、對病童家庭是何等重要。“這些患病孩子的人生還未綻放,本應有無限可能,卻因重病離去,給家人帶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打擊。”南京市兒童醫院血液腫瘤科主任方擁軍,曾見過孩子醫治無效去世后,絕望自責的父母和破損坍塌的小家。“同為人父,那種傷痛,很難平復。”方擁軍略微停頓一下說,“如果盡最大努力爭取過,卻仍無法阻止病情惡化,那么在孩子最后的日子里能夠減緩其病痛,是對家庭最大的安慰。”
在充滿暖色調的病房里,默默的病情急轉直下。細膩的皮膚繃在毫無血色的面頰上,他的生命如沙漏中的細沙,無聲流逝。“媽媽,我好像不能陪著你了,以后讓小弟弟陪你吧,他會長大保護你的。”
在默默的最后時刻,爸爸俯身在他耳旁低語:“去了那邊,要多結交朋友哦!”爸爸堅信,“聽力是人最后消失的感官功能,默默一定聽得見。”
默默離開后,媽媽仍時常念起兒子:“他經歷的痛苦太多了。唯一慶幸的是,默默走的時候,我們都在他身邊。如果當時在ICU,見不到親人,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離開,多令人心碎和遺憾。”
從悲痛中漸漸平靜的媽媽,翻著默默生前愛看的《小王子》,上面寫著:我看上去會像死去一樣,可那不是真的。路太遠了,我沒法帶走這副軀殼,它太沉了。當你在夜里望著天空時,我在其中一顆星星上笑著,那么對你來說,就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在笑。
并非每個患者的病情都適合繼續積極治療。“進入安寧療護階段,每個決策都要挑戰常規醫療思維。”兒童醫院血液腫瘤科副主任醫師黃婕說,讓生命獲得“重生”,是每個醫護人員都希望實現的,“兒童相較老人,更是如此!但陪伴一個已無法治愈的重癥兒童走完最后一程,同樣也是成人之美。”
在質疑聲中艱難起步
2018年,一對夫婦經人介紹前來求助轉院。當時的景象,讓方擁軍至今難忘。
他們的兒子只有10歲,卻已處于癌癥晚期治愈無望。當時孩子入住的醫院希望父母能帶他回家,陪他在家中度過最后時光,但家里的止痛條件哪能比得了醫院?父母不忍孩子在癌痛中遭罪過世,于是懇求留院。那家醫院左右為難,別的醫院也婉言拒收,夫婦倆的情緒接近崩潰。
托人找到方擁軍之后,孩子父母甚至甫一開口,言語間就充滿“妥協”意味:“只要能轉進醫院,開點藥、打打止痛針就行,求求你們!……”這次經歷,讓方擁軍開始認真考慮向院方申請用于兒童安寧的床位,而且不是象征性開設的“流動病床”,而是正視重癥病童家庭“被忽略”的訴求,設置固定床位。
這在當時引起不小的質疑:“兒科醫療資源本來就緊張,兒童醫院正常接診都忙不過來,有必要再浪費資源嗎?”
實際上,佐證方擁軍提議、反映社會訴求的數字擺在那里:以南京市兒童醫院為例,醫院每年大概收治白血病患兒200多例,其中10%左右無法治愈;收治實體腫瘤患兒300多例,其中約30%無法治愈。二者相加,每年差不多有110名患兒因疾病終末期救治無望,最終離世。如果統計范圍從南京市兒童醫院擴大到全省,這一數字還會增加很多。
可當時擺在家長面前的,除了回家幾乎別無選擇。
面對質疑,方擁軍并未放棄。2018年7月,他遇到了機會。彩虹重癥兒童安護中心理事長、省婦女兒童福利基金會彩虹益基金執行主任黃芳找到了他。 兩人探討后拿出籌建安寧療護病房的初步構想:彩虹益基金出資改造病房,彩虹中心派專業護士擔任病房管理和日常護理工作,南京市兒童醫院血液腫瘤科騰出病床和病房,并派出醫生、麻醉師、營養師等負責療護。
2019年,南京、常州、連云港3地入選第二批國家安寧療護試點名單,南京開始大力布局全市安寧療護試點單位。經過籌備,2020年10月,南京市兒童醫院安寧療護病房落成開放。院內轉來安寧病房的重癥患兒開始變多,僅有的一張床位幾乎從未閑置。
為了滿足社會訴求,2021年5月6日,南京市兒童醫院又批準在血液腫瘤科新增2張床位,成立兒童安寧療護病區。
“真正的善終是對生命的尊重”
兒童安寧病房開放后,一次出差交流途中,一位剛加上黃芳微信的三甲醫院醫生發來信息:“黃老師,我覺得你做的事沒有一點成就感!所有孩子來你們這里都一個結局,死亡率永遠100%。”
同樣經歷過同行類似的“考問”,黃婕說,安寧療護雖然采取姑息性的治療,不刻意延長患者生命,不在緩解癥狀之余采取高強度的放化療,但并不等同于放棄,更不同于縮短壽命的安樂死,而是以最適合患者的介入方式,讓病人在生命最后階段緩解疼痛、盡量舒適、獲得尊嚴。
東部戰區空軍醫院疼痛科主任周寧,是國內最早一批接觸安寧療護的醫生,也更早遭遇業內相反的聲音,卻沒有絲毫動搖。他直言,針對疾病終末期患者,醫衛系統內主要有兩種相對偏激的臨床觀點:一是類似于過度醫療的救治,可能使病人臨終之前“不得消停”;二是告知患者家屬無法治愈的“壞消息”后,拒絕再投入任何醫療資源,“這兩者都不夠尊重患者余下的生命。”
“中華文化自古以來提倡善終。真正的善終,是對生命的尊重。哪怕那些救治無望的患者,也都應該有尊嚴地離世。”周寧說。
隨著兒童安寧療護的慢慢發展,患兒家長的知曉與接受度不斷提高,越來越多的家庭摸上門來“求助”。醫生和護士也開始關注兒童安寧療護,不少同行前來“取經”,并主動參與相關培訓。
需要多學科團隊協作
“當治療已經無效化時,我們關注的便不應該只是疾病了,更重要的是病人本身。如果一味延長病人的生命長度,卻忽視了病人的生存質量,這并不是醫生愿意見到的場景。” 方擁軍說,“我們希望患兒最后一段生命時光里,不是只有病痛,還有愛、關懷和歡笑。”
但提供專業的安寧療護,并不能僅僅靠一份愛心。安寧療護的內容主要包括癥狀控制、舒適照護和心理精神社會支持等,需要多學科團隊協作完成。此外,兒童不是縮小版的成人,兒童治療護理與成人不同,加上兒童對于診療配合度低、心理特征也與成人迥異,因此,對兒童開展安寧療護,需要專門的培訓。
南京市兒童醫院安寧療護團隊有15人。其中,醫生、麻醉師來自兒童醫院,護士、社工、心理咨詢師等來自彩虹重癥兒童安護中心,還有社會志愿者。團隊最重要的療護宗旨就是讓孩子不再痛苦——幫助孩子減輕痛苦,消除恐懼,在愛與溫暖中離開。
“我們會經常和孩子的父母溝通,提前給他們一個預期,讓他們在心里慢慢接受‘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’的事實。” 病區主管李明瑾說,“當我們無法治好孩子時,我們要做的就不再是治病,而是治‘心’。”
安寧療護亟需社會呵護
記者調查發現,當前制約兒童安寧療護發展的主要因素有三個方面——
首先是經費。兒童安寧療護本身不賺錢,改建院內原有病房需要增加投入,但又面臨醫院和衛生系統各種考核,如住院時間長短、人頭人次比等。想要維持運營,離不開持續穩定的資金投入。
在當前彩虹中心和南京市兒童醫院的合作中,改擴建病房的資金投入,主要源于彩虹益基金。有鑒于此,醫院對相關床位的考核也予以放寬。但問題是,如果彩虹遇到困難,資金和人員“撤離”,將對兒童醫院繼續開辦安寧病房、擴建病房帶來沖擊。
“如果這一天真的來了,病房開辦肯定會變得艱難。”黃婕坦言,“錢的問題很重要,但這項事業不能單純用錢衡量,更多是人文關懷與投入。開弓沒有回頭箭,哪怕機構退出或院內醫療資源緊張,安寧療護都不應按下停車鍵。”黃芳也表示,重癥兒童舒緩療護是彩虹中心非常重要的一個公益項目,困難再大都不會放棄。
解決資金來源需要開拓更多方法和思路,增加政府有效投入,就是其中一種。2020年1月,方擁軍曾建議,省內各地可加大對兒童癌癥醫療設施的投入,效仿北京、上海、深圳等城市,建立兒童癌癥患者救助專項基金,將其中一部分用于安寧療護事業發展。
其次,兒童安寧療護面臨社會接受度和現實訴求不匹配等壓力。其中,醫護人員顧慮多只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則是老百姓認知度不夠。去年全國兩會期間,全國政協委員、九三學社江蘇省委副主委、南通大學校長施衛東提議大力培養“安寧療護”專業人才時,就曾指出“患者及家屬對安寧療護的認知和接受程度低”。
三是基層醫療機構缺少資質。“簡單說,基層醫院和社區醫院連止痛藥都開不了、麻醉做不了,不能緩解疾病終末期患者的癥狀,安寧療護逐步推開從何談起?”黃婕因此表示,讓試點產生示范作用,要走的路還很漫長。 (文中患兒均為化名)
□ 本報記者 楊昉 李睿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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