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民日報》 2023年07月21日 第 06 版版面截圖

圖①：7月12日，游客乘坐手搖船在平江河游覽。

圖②：放置在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古城保護展示廳中的《平江圖》印刷拓本。

圖③：7月6日，兩名身著古裝的女子在平江河畔拍照留念。

圖④：平江河河畔柳枝飄飄、河水清澈，一派恬靜淡然的美景。

圖①③④均為周亮攝，圖②為張英纓攝

原標題：

江蘇蘇州探尋古城保護與民生保障平衡點——

一條平江路 織出“雙面繡”（一線調研）

習近平總書記在江蘇考察時強調，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是傳承弘揚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、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寶貴財富，要保護好、挖掘好、運用好，不僅要在物質形式上傳承好，更要在心里傳承好。

漫步古城，城市肌理記錄歲月悠長；尋常巷陌，傳統(tǒng)現(xiàn)代實現(xiàn)交相輝映。位于江蘇蘇州古城東北隅的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，至今已有2500多年歷史。在這里，現(xiàn)代汽車緩緩駛過，古城氣質風采依然。

網紅店開在老宅之中、古老的非遺和潮流的飾品擺在同一櫥窗、評彈聲與吉他聲遙相呼應……在平江路，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發(fā)生奇妙的化學反應。當?shù)夭扇　靶夼f如故，以存其真”的原則，探尋古城保護與民生保障的平衡點，最大程度地保障居民在傳統(tǒng)民居中享受現(xiàn)代生活的便利，探索出一條古城保護的新路子。本報記者日前走進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，體驗街區(qū)實景、回溯保護路徑、感受居民生活，深入探訪古城如何在保護修繕、活化利用的同時，提升當?shù)厝罕姷墨@得感、幸福感、安全感。

——編者

“君到姑蘇見，人家盡枕河。”

漫步江蘇蘇州古城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，可見城門排列、街巷縱橫、水道交錯。這里是蘇州古城保存最完整的歷史文化保護區(qū)……

世界文化遺產耦園，顧頡剛、洪鈞、葉圣陶等名人故居，昆曲、刺繡、緙絲等非遺文化……平江街區(qū)保存下眾多歷史遺存。據(jù)了解，這里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3處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處、市級文物保護單位14處、控制保護建筑44處、文物登錄點202處……一個個歷史文化遺存，如同散落在歷史長河中的一顆顆珍珠，串聯(lián)起蘇州的歷史文脈。

近年來，隨著古城保護深入推進，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作為“活的”遺產，在保護修繕、活化利用的同時，進一步改善居民居住條件，老宅中的居民們過上了幸福生活……

在77歲的蘇州市資深城市規(guī)劃工作者阮湧三的印象中，不管是鈕家巷還是整個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，整體風貌和小時候在這里生活時差不多。實際上，也和800多年前南宋時期《平江圖》上的整體格局差不多。時移世易，老城風華依舊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？

街區(qū)實景——

青石板路、錯落老屋，非遺引來游人如織

“嘰嘰嘰、喳喳喳——”早晨7點多，57歲的姚志儉在一片鳥鳴聲中醒來。她幫4歲的小孫女梳洗打扮好，燒好早飯，8點半送她去幼兒園……

此時的平江街區(qū)還沒有迎來很多游客。從東升里出發(fā)，沿著清澈河道，穿過高矮古樹、錯落老屋，祖孫倆手牽手步行10分鐘，來到幼兒園門口。

一路上，每走過一景，姚志儉就會和小孫女講起那些千百年來鑲嵌在斑駁屋墻中、青石路面上、尋常巷陌里的人和事：鈕家巷3號是清乾隆狀元潘世恩故居；大儒巷是為了紀念明代大儒王敬臣而命名的；歷史學家顧頡剛故居在顧家花園，文學家葉圣陶也出生在這條巷子里……

送罷孫女，姚志儉來到壽安橋旁、董氏義莊前的江南小劇場，看一場評彈表演。“來這里的，人人都會哼上兩句——春季里杏花開，雨中采茶忙；夏日里荷花塘，琵琶叮咚響……”有時，姚志儉會約上三五好友，在小廣場上一把撐開的大傘下面，和游客們一起聽著蘇州評彈，嗑嗑瓜子喝喝茶、閑話家常。

姚志儉一家的幸福日子，是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近1.3萬居民生活的縮影。依托于當?shù)氐臍v史文化保護實踐，居民們在這里既是文化遺存保護的主人，又是人居和諧的受益者。

到了晚上，平江路迎來了游客高峰，錯落交織的人群熙熙攘攘，比白天更多了幾分活力。

在羿唐絲綢，蘇繡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盧建英巧手翻飛……出門遛彎的姚志儉，常來這里看她刺繡，全家人都是盧建英的“粉絲”。“每次她有新作品，我都第一時間跑來欣賞，聽她講述刺繡背后的故事。最近看她在繡一幅《桃花太平鳥圖》，針法細膩、畫面精美！”

除了傳統(tǒng)文化形態(tài)的傳承，漫步平江路，可以發(fā)現(xiàn)這里的空間仿佛是跳躍的、交織的：網紅店從老宅中開出來，咖啡店的店招是古色古香的，最古老的非遺和最潮流的飾品擺在同一櫥窗，評彈聲與吉他聲遙相呼應，煙火氣與文藝范相得益彰——平江路就像蘇州的“雙面繡”，既傳統(tǒng)又現(xiàn)代，既古老又年輕。

“這里的生活，開心，快樂！”姚志儉說，全家三代人都幸福滿滿，居民和游客也各得其樂，“我感覺自己越活越年輕！”

保護規(guī)劃——

修舊如故，以存其真，整體風貌得以保存

就在姚志儉全家路過平江路20號的咖啡店時，咖啡店樓上一間辦公室里，阮湧三也關上燈鎖好門，匯入歡樂的人群中。

阮湧三也是姑蘇區(qū)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工作站執(zhí)行主任。他的長兄是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儀三。過去數(shù)十年，兄弟倆在不同崗位上，共同為蘇州古城的保護默默努力。

“我就出生在鈕家巷6號，對這里感情很深。”阮湧三說，每當踏進這間老屋，兒時的回憶便浮現(xiàn)眼前：“回想起母親站在二樓打開窗戶喊我‘回家吃飯啦’、樓下小販叫賣著‘賣西瓜哎，河浜來的西瓜啰’。”

對此，阮湧三有自己的看法：從歷史角度來說，蘇州古城沒有經過地震等自然災害，唐代以后逐漸成為經濟、文化中心，有識之士在保護和培育古城的人文氣質上有著廣泛共識。

著眼當前，新中國成立以來的“一張藍圖繪到底”，從1982年2月蘇州被列入國家首批歷史文化名城，到1986年國務院對《蘇州市城市總體規(guī)劃（1985年—2000年）》作出批復，“全面保護古城風貌，積極建設現(xiàn)代化新區(qū)”的建設方針，讓蘇州在經濟起飛之前，早早地規(guī)劃出“一體兩翼”的格局，即在古城一西一東建設高新區(qū)和工業(yè)園區(qū)，而不對古城格局及風貌進行破壞。

40多年間，蘇州城的建設者換了一批又一批，城市總體規(guī)劃更新了4版，但“古城‘古’到底、新區(qū)‘洋’到頭”的方針，始終得以貫徹。

按照規(guī)劃要求，1986年，阮儀三主持制定蘇州古城保護規(guī)劃。他根據(jù)古城格局的特點，把古城劃分成54個街坊，制定相應的保護規(guī)劃。至今，這54個街坊的分類仍在沿用。2002年，他受市政府委托，在《平江歷史街區(qū)保護與整治規(guī)劃》的基礎上，負責編制《平江路街景保護整治規(guī)劃》，率團隊介入平江路風貌保護與環(huán)境整治工程，采取“修舊如故，以存其真”的原則，修繕文物古跡、疏通治理河道、整修居民院落。

“歷史和文化是古街的底蘊，但我們堅決反對將平江路當做博物館來保護的思路——歷史街區(qū)是鮮活的、是與時俱進的，大家希望原有的格局、風貌留下來，也要最大限度保護原住民不遷移。”從2002年起，1.6公里長的平江路在保護整治的同時開始招商引資，逐漸發(fā)展成如今傳統(tǒng)與時尚并存的“雙面繡”街區(qū)。

探索實踐——

修繕老宅、活化利用，“保與用”形成良性循環(huán)

阮湧三發(fā)現(xiàn)，位于平江街區(qū)中部的顧家花園13號，最近拆掉了修繕圍擋，露出了全新面貌。用手機掃一掃大門旁的二維碼，介紹老宅歷史的解說詞在耳畔響起：“這處宅院是著名物理學家蘇肇冰兒時居住的地方，2003年被列為蘇州市控保建筑……”

記者看到，這棟兩層高的民國風洋樓，有著青磚外墻和四向坡屋頂，院內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。附近居民回憶：上世紀60年代，這里變成普通民居。由于年久失修、負荷較重，一度出現(xiàn)了屋面坍塌、漏雨等問題。

轉變從2020年開始。

那年盛夏，阮湧三總能看到一群頭戴遮陽帽，手持攝像機、錄音筆、測量卷尺的“古城細胞解剖師”，在社區(qū)干部的協(xié)助下，走進一間間老宅，采集門樓、界石、碑刻、古井等信息，同時收集居民們關于老宅子的“歷史記憶”。

原來，這是蘇州市姑蘇區(qū)首創(chuàng)實施的“古城細胞解剖工程”。

“2012年，經國務院批準，蘇州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區(qū)（姑蘇區(qū)）成立；2018年，《蘇州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》出臺，要求開展保護對象普查，標志著古城保護轉向更深入、更細致的階段。”蘇州市姑蘇區(qū)古城保護委員會規(guī)劃保護處處長王永法介紹，2020年起，姑蘇區(qū)將古城的傳統(tǒng)民居、構筑物等看作古城“細胞”，著手對54個街坊、14.2平方公里內的房屋、古井、古樹、橋梁進行深度調查，把格局演變摸排清楚，為整體保護與更新提供科學依據(jù)。

記者看到，按照“修舊如故”的方式，蘇肇冰故居主建筑的青水磚墻在修繕時保留了原有材質，就連房屋磨損的墻角也被保留下來。此外，還修葺庭院、修剪花木，復原了故居的整體環(huán)境。

“使用是最好的保護”，王永法介紹，根據(jù)“古城細胞解剖工程”的研究成果，蘇肇冰故居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，應加強活化利用。

如何活化利用？當?shù)靥剿鹘o出答案：一方面，打造“蘇肇冰事跡陳列館”，由蘇肇冰個人事跡展和蘇氏家族歷史沿革展兩個單元組成，賦予故居鮮活生命力；另一方面，將故居納入首批“古城保護更新伙伴計劃”，引入社會資本，把新經濟“引”進來。

“目前，蘇肇冰故居的招商工作正在進行，我們將從意向企業(yè)中好中選優(yōu)，真正讓老宅‘活’起來。”負責修繕蘇肇冰故居的蘇州姑蘇古建保護發(fā)展有限公司工程師陸霄楓說。

通過修繕，讓老宅活下來；引入商業(yè)，讓老宅活起來。王永法坦言，在“保與用”中，需要找到平衡點，把握好度。

怎樣把握這個度？王永法介紹，目前的做法是分級分類利用：國家、省級和重點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側重公益性功能與文化傳承展示，控保建筑、歷史建筑等引入產業(yè)發(fā)展新經濟——這樣，“保與用”就形成良性循環(huán)……

遺產保護——

傳統(tǒng)民居、設施完善，古城居民享受便利生活

最令阮湧三自豪的是，和其他許多歷史文化名城相比，現(xiàn)在仍然居住在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中的居民人數(shù)不少，達1.3萬人。

“這里是蘇州古城煙火氣最濃的地方。”阮湧三介紹，平江歷史文化街區(qū)是一個“活的”遺產，由5個社區(qū)組成，人與景和諧共生。但這里的背街小巷也是典型的“老人、老房、老設施”。直到10年前，住在傳統(tǒng)民居內的居民仍在使用“三桶一爐”：用吊桶取井水、用浴桶洗澡、用馬桶方便、用煤爐做飯。

“過去，平江街區(qū)的老房子里，沒有任何現(xiàn)代生活設施，生活艱苦，屋頂漏水，墻面潮濕。一下大雨，就要拿臉盆和大碗接；洗澡不是到井邊沖一下，就是在浴桶里爬進爬出……”姚志儉回憶：那時候，她們一家三口擠在一個18平方米的老宅里生活。

一面是居民生活條件亟待改善；一面是在老宅里鋪設水管、修建廁所，難免破壞部分建筑結構、整體風貌，保護與民生怎樣兼顧？

“文化遺產的保護，不意味著不重視民生。”在阮湧三看來，保護傳統(tǒng)文化，不是讓居民像在古代一樣生活，“要讓住在傳統(tǒng)民居中的原住民享受到現(xiàn)代生活的便利。”

“我經歷了一塊匾、一只桶、一口井、一根線的更新改造全過程，生活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”姚志儉回憶：2002年，蘇州市啟動平江路風貌保護與環(huán)境整治工程，家里修繕翻新成68平方米的寬敞空間；2012年，姑蘇區(qū)啟動城市居民家庭改廁工程；2015年，實施古井老井治理，為古井老井清淤加蓋，河道水質更加清澈；2018年，鈕家巷社區(qū)率先實施架空線整治和入地工程，“空中蜘蛛網”不見了……

在這個過程中，“一根線”的改造最為不易。

鈕家巷社區(qū)黨委書記張英纓介紹，在強弱電線沿墻走橋架工程開展時，要繞開每家每戶空調、窗戶的位置，制定個性化方案，寧可排成“Z”字形、“H”字形，也要盡可能減少設備移動對墻面帶來的振動；開挖馬路時，協(xié)調燃氣公司和自來水公司，同步進行管道預埋和檢測，避免了短時間內反復“開拉鏈”對路面的破壞。

現(xiàn)在走進姚志儉的家，粉墻黛瓦、飛檐翹角的房屋內，煤氣灶、淋浴房、空調等現(xiàn)代化設施一應俱全，打開窗向外看去，嚴格控制的古城天際線視野一片開闊，藍天白云、綠樹成蔭、鳥鳴啾啾……

姚志儉告訴記者，“三桶一爐”面貌改變之后，更多居民選擇留了下來，還有一些曾經搬走的居民也回來住了。“古城氣質風采依然，生活越來越便利，在這里，能不感到幸福嗎？”張英纓笑得爽朗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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